我得以比较深入的了解韩国独立运动之父金九的生平,是因为认识他的哲嗣金信将军。金信将军以耄耋之年,自1988年重返中国大陆,已经45次来访。我们多次在一起聊天。每次谈到他的尊人,金信总止不住老泪纵横。1894年,18岁的金九参加爆发黄海道东学党起义,从那一年起,他一生为韩国的独立自由运动奋斗,半个世纪间,没有过一天的安宁,有的只是饥饿、酷刑、苦役、流亡;好不容易国家光复,他又不辞劳苦地为民族统一而奔走,直至被李承晚指使的右翼分子暗杀。他在狱中改号为“白凡”,取意“平凡的匹夫”。 不久前,重读他的自述《白凡逸志》,有一处记述再次引起我的思考。在漫长的抗日复国斗争中,金九时时刻刻在与日本侵略者斗争,也时时刻刻在剖析自己的弱点和缺点,不断地自责自律。这种自省是为了磨练自己的一身硬骨,从而实现光复祖国的理想(金九事迹每每使我联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《怎么办》中的拉赫美托夫的形象)。金九第三次被捕,受尽毒刑拷打,遍体鳞伤之际,他却对三个“秉烛达旦、一丝不苟”地审讯他的日本军官“产生了敬意”!他想:这些日寇为了日本能吞并韩国而通宵不眠,“然而我为了自己的国家又有过几个不眠之夜呢?”于是感到羞愧,进而声泪俱下。——他竟从敌人“勤奋工作”的态度上,找出了“差距”,找到了自己的不足!他心中只有民族利益,除此以外皆不足道!金九之所以能成为朝鲜半岛南北双方都景仰的民族英雄,可能也在于他无私的人格修养,包括这种“从敌人身上找自己的差距”的精神。 我想起这件事,是因为看到时下青年好作大言,特别是“愤青”们的做法。几年前有本书轰动一时,抨击美国文化,言辞激烈,引得美国人不安。后来老美与几位作者沟通,在一起喝喝茶,立刻释然,因为美国官员一看到几位作者清一色牛仔衣裤,抽着“万宝路牌”香烟,就放心了。——他们放心了,可是我疑惑了:秉笔述志,是要用心的;这几位作者在贬低美国文化时不遗余力,他们为什么又那样离不开美国文化呢?据说有些作者写文章宣传反美却要用化名,因为怕以后申请赴美被拒签。 能把对手骂倒,固然省却了拼劲,这和阿Q的精神目标是一致的。然而开骂真能有那么大的作用吗?于是想到金九的伟大,正在于他能以遭受压迫和奴役而不屈的灵魂,理智冷静地自省,从中寻找弱小民族走向强大的途径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