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明生63岁,广西陆川县法院退休法官;龙建才67岁,广西陆川县沙坡镇沙坡村过路塘队村民。 傅明生与龙建才是一个村的人。目前没有人知道,两位已过花甲的老者小时候是否相识。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,两人生命中共有过两次交集。 一次是22年前,傅明生是法院审判长,龙建才是一起离婚案的当事人,傅明生判决龙建才离婚案成立。另一次交集,就是20天前,龙建才拿一把水果刀,刺进了傅明生的脖颈。 龙建才在案发现场被抓获,警方执法仪记录下的画面里,龙建才操着含混的方言恨恨地说:“他判我离婚!” 行凶 1月26日,农历腊月二十九。广西陆川县沙坡镇沙坡街,中午1点左右。 沙坡街位于沙坡镇中心,分为新街和旧街。新街热闹非凡,店面里唱着上世纪80年代的流行歌曲,大门敞开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龙建才在街上游荡。 沙坡村过路塘队的龙超(化名)在沙坡街卖鸭子时,遇到了龙建才。他记得,龙建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,还问他鸭子卖完了没。 龙超回忆,龙建才穿着灰色上衣,深色裤子,蹬着一双破旧的黑色凉鞋。寸头、圆脸、身形瘦削,挤在人群里,看起来再普通不过。 这个时间,傅明生刚吃完午饭,照例打开电脑看新闻,儿子开了家床上用品店,傅明生没事就帮忙照看,身旁的两个乳白色卷帘门敞开着。老伴王素贞(化名)要哄1岁半的小孙女睡觉,进了二楼的卧室。 案发时,一楼的门店内,只有傅明生一人。 傅明生家是一栋临街的农家小楼,大门紧闭。傅明生就是在一楼房间里被杀害。 沙坡镇派出所所长卢智说,按龙建才事后的交代,他当时窜进屋内,直接绕到了傅身后。突然用一只手搂住傅,另一只手持刀向傅明生的脖子捅去。 被杀者毫无防备。傅明生很可能并不知道,自己还有这么个仇人。 他的儿子傅健宇告诉新京报记者,二十多年来,龙建才从来没有找过事,要不然家里也不会完全没有防备。 沙坡村不大。只消二十分钟,便能走遍整个村子。在这个抬头就能遇到熟人的村子里,想找到一个人,并非难事。 事后公布的尸检证明显示,傅明生全身共有13处创口,头颈部有12处。还有一刀砍在了傅明生右手虎口处,应该是他下意识阻挡时被砍的。 有目击者对警方称,看到傅明生倒在了电脑桌旁边。头朝门外躺着,身下流了一摊血。 在街上摆摊的亲戚赶过来,寻到一块门板,抬着傅明生向三百多米远的镇卫生院跑去。 接诊的医生詹梅珍回忆说,中午1点21分,她接到电话,得知傅被捅了。4分钟后,傅被抬过来时,瞳孔放大,已无生命体征。 她记得,傅明生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衫,身上还挎着钱包。脖子左右两侧均有伤口。 根据警方的讯问,捅完傅明生,龙建才又跑到傅家楼上,试图寻找傅明生的老伴王素贞。 傅明生的儿子傅健宇说,当天中午,他母亲在房间里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。所幸的是,龙建才并没能打开房门。 “他要杀我全家。”傅健宇说,开门不成后,龙建才又拧开了傅家的煤气阀门。 二次行凶未果。几分钟后,龙建才提着20厘米长,不锈钢柄的水果刀,从楼梯上走下来。 这个二十分钟前还在沙坡街上晃悠、与熟人闲聊的人,已经变了副模样:他右手拿着刀,脸上、衣服、鞋子上都是血。 案发现场离沙坡镇派出所只有100多米远,接警后,派出所5名民警全员出动,跑着赶到现场。 龙建才被当场抓获。办案民警描述,龙没有反抗。 带头抓捕的卢智记得,龙建才当时喊了句,“反正我也不要命了!” 22年前的判决 审讯很顺利,龙建才供认不讳。 面对当地媒体的镜头,龙建才说,“当时想找他寻仇都找不到……开始是想打他,岂止想打他,我是想杀他。” 陆川县刑侦大队副队长林发光透露,龙建才事先在沙坡街上买好了水果刀,还多次到傅家门前踩了点。直到26日看到傅明生独自坐在门店里。 按警方的讯问,龙建才持刀杀人,源于一起20多年前的旧事。 1994年,龙建才被前妻陈某起诉要求离婚。经调解无效后,陆川县法院判决准予两人离婚。傅明生是当年此案的审判长。 陆川县法院副院长阮伟达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男方的性格比较暴躁,对妻子有虐待家暴的行为,女方也明确不想和男方一起生活了,没有感情。傅明生就是根据这个情况,依据法律的规定,经过挽救调解没有和好的情况下才判决离婚的。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司法文书显示,原告陈某与龙建才在1989年相识,同年6月结婚。龙建才比患有小儿麻痹的陈某大18岁,两人育有2个男孩。 陈某诉称,龙建才从1991年开始打骂自己,并参赌置家庭于不顾。两人的夫妻感情已彻底破裂,陈某于1994年春节期间离开龙建才家。请求法院准予两人离婚,并由其抚养大儿子。 官方公布的通报中,陈某还曾因遭到龙的打骂欲喝农药轻生,被邻居劝止。 而龙建才不愿离婚。他在法庭上辩称,陈某生理有残疾,自己主动挑起了家庭的重担。而且,他不曾打骂过陈某。至于陈某的出走不归,龙建才认为是其受他人拐骗,与他人有不轨行为。 审理期间,龙建才因两次强行拖拉陈某,被法院司法拘留。 在村里人看来,这次被拘留也成为他日后寻仇的导火索之一。 司法文书记录,陈某起诉要求离婚后,龙建才曾从客车上将陈某强行拖拉回家,并将其身上的200多元钱拿走。一审庭审后,龙建才要求陈某跟其回家不成时,又强行拖拉陈某,并在路上对其进行辱骂。最后法院将其拘留。 陆川县法院认为,龙建才指责陈某与他人有不轨行为,陈某指责龙建才有参赌行为均依据不足。龙建才在法院两次传唤期间均采取妨碍诉讼的方式,限制陈某的人身自由,从而导致感情彻底破裂。该案经法院调解和好无效,准予两人离婚。大儿子由陈某抚养,小儿子由龙建才抚养。 判决后,龙建才向玉林市中院提出上诉。他认为,自己与陈某感情未破裂,还有和好希望。 玉林市中院审理认为,原判认定事实清楚,证据充分,适用法律正确。龙建才的上诉被驳回,中院宣布维持原判。 陈某改嫁到了陆川县温泉镇,目前杳无音讯。 村里有传言称,在法院作出离婚判决前,傅明生的妻子将陈某介绍给了他人。这让龙建才将傅明生夫妇视为有着“夺妻之恨”的仇人。 陆川县刑侦大队副队长林发光告诉记者,龙建才当时在捅了傅明生后到傅家二楼寻找王素贞,就是想问清楚她将陈某介绍给了谁。 不过,警方和法院均向记者坦言,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个传言,经过调查后发现传言不实。 各自轨迹的生活 龙建才杀了人的消息,很快在村里传开。沙坡村的村民们觉得意外,“没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。” 很长一段时间里,傅明生和龙建才循着各自的轨迹生活,毫无交集。 傅明生在陆川县法院工作,住在20多公里外的县城。龙建才则前往百色市隆林县打工,很少回家。 3年前,傅明生退休,回到老家沙坡村生活。儿子开了家床上用品店,傅明生时常帮忙看店。不忙的时候,他就上到楼顶种菜,喂鸡养鸭。 再后来,傅明生的孙女出生了。 傅健宇的手机相册里,傅明生抱着1岁半的小孙女,站在一楼的门店里,左手比出V字。一老一少,笑得眯起了眼。 傅明生与老伴、小孙女在一起。受访者供图 再翻出以前的照片,傅穿着一身深蓝色正装,白衬衣、红领带,站得笔直,眼神中透出威严。 在傅健宇的记忆中,父亲不抽烟,不喝酒,也从不接受吃请。从小到大,父母从来没有主动带他去外面餐馆吃过一顿饭,就连家里吃的青菜都是楼顶自己种的。 有时他会觉得,父亲有点儿木讷,不善交际。 提起老同事傅明生,陆川县法院研究室主任覃坤说,他为人低调,每次有集体照相时都远远地躲在角落里。 从1978年到2013年,傅明生在法院工作了35年,最终以审判员的身份退休。覃坤说,由于沙坡法庭撤并,从庭长退下来当审判员时,傅明生没有提任何要求。 傅健宇说,他的母亲常说父亲就是劳累命,工作上不懂得抗拒,调去哪里就去哪里。 隔路相邻的裁缝店李姐(化名)说,傅明生不爱说话,经常坐在电脑前上网看新闻。他的老伴常和她们聊天,邻里相处和睦。 在邻居们眼里, 这个63岁的老人身体硬朗,时常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汗衫。他的头发花白,脸上的法令纹像是刀刻的一般,整个人朴素又整洁。 沙坡村的另一边,龙建才给村民留下的印象是:孤僻、穷苦、妻离子散。 离婚之后,龙建才独自过了22年。这些年里,村里人极少见到龙建才。据警方透露,龙在百色市隆林县做工,靠修摩托车、开三轮车拉客为生。 被捕后接受媒体采访时,他仍恨意满满,“我每年都会回来一次,目的是为了寻找傅明生报仇解恨,但22年一直都没有找到他!” 警方透露,龙建才近年来患上胃穿孔,做了几次手术,于去年3月回到沙坡村。 沙坡村村民龙超注意到,得了胃穿孔以后,龙建才比以前瘦了不少,看起来眼神暗淡。 据当地村民描述,龙建才在家为数不多的时间里,他都独居在自家的平房里,很少与人交往。 龙建才的邻居唐姐(化名)说,他不爱说话,有点古古怪怪的。 破碎的家 春节期间,沙坡村热闹依然。唯一的不同是,村庄的两端,多了两个破碎的家庭。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,傅明生本可以有个幸福的晚年生活。 接诊抢救傅明生的医生詹梅珍,是傅的侄女。在她的印象里,傅明生与老伴感情甚好。天气晴朗的晚上,他们老两口都要一起出来散步。 就在事发的前几天,詹梅珍还到傅明生家串门。傅明生很开心,亲自下厨,做了一桌子菜。她说,傅明生身体硬朗,没得过什么病。 傅明生家是一栋临街的农家小楼。大门紧闭,未贴春联。 一楼的白色招牌上写着红色楷书:永昌旅社。傅健宇说,这栋楼由傅明生在上世纪90年代修建,之前借给了傅健宇的堂哥用来经营旅社。 坐在傅明生家里,傅健宇的女儿依在身边,警惕地瞪着黑溜溜的眼睛,伸头偷看外来的陌生人。她只有1岁半,十几天前刚学会叫爷爷。 小孩子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。 母亲王素贞在床上躺了几天,不吃也不喝。 “父亲辛劳一辈子,还没有来得及享福,人就没了。”到现在,傅健宇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。 从傅明生家步行到龙建才家,只需10几分钟的工夫。 龙家是连体的5间平房。大门紧锁。透过窗户望进去,龙家屋内的墙没有粉刷,红色的砖裸露着。 龙建才家,一间用作厨房的瓦房已摇摇欲坠。本版摄影/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 屋里摆着一台20多英寸的黑色老式电视机。电饭煲、饮水机和电风扇,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尘。 警方透露,龙建才受审时曾称,离婚时判给他的小儿子不成器,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。 当地村民称,大约三年前,龙建才的老母亲去世了。再后来,唯一的小儿子也出去打工,不再回来。 警方透露,唯一来到派出所了解情况的,是龙建才嫁在当地的女儿。 根据警方调查,龙建才系家里的独子,先后有过两次婚姻。在第一任妻子生了三个女儿后,双方离婚。后与前妻陈某相识结婚,生下两个儿子。一个生于1989年,另一个生于1991年。 两个儿子,如今都杳无音信。 “如果他的两个儿子结了婚、成器的话,可能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。”龙超叹了口气说,龙建才身体又不好,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。 谁来保护法官 傅明生的遇害,被舆论视为对法律的挑战。 2月4日,事发8天后,傅明生遇害案由当地媒体率先披露。次日下午,陆川县法院在官方微博发声,对此事的经过作出通报。 此后,中央政法委、最高法等部门也先后表态,将依法严厉打击暴力袭法行为,坚决维护司法权威,维护司法人员人身安全。 2月6日凌晨,最高人民法院在官微发文,“不要再让正义蒙羞,不要再让法袍染血!法治不会向暴力屈服。” 同日晚,中国法官协会法官权益保障委员会发表声明,强烈要求对行凶歹徒依法予以严惩。声明中表示,保障法官有效履行职权,是维护国家治理秩序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内在要求和必要条件。傅明生法官虽然不幸罹难,但法治不会向暴力屈服。 傅明生的案件并非个例。在此之前,已发生北京女法官马彩云遭枪击殉职,湖北十堰法官被刺等案件。 摆在司法界面前的问题是,如何防止法官遭到暴力伤害?
在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看来,尽管目前关于司法人员保护的规定相对具体了一些,但仍显得有些空洞。他表示,对于司法人员受到的一般性威胁,警察可能无暇顾及。而对司法人员的日常性保护,相关制度仍不健全。 对于如何保护法官,陆川县法院一位法官也感到困惑。他说,办案多了,法官经常会受到当事人的威胁。虽然保护司法人员有规定,但也不能因为有人说一句威胁的话就把他拘留,这样反而更加激化矛盾。 张建伟认为,法官遇害跟社会暴力化的倾向有一定联系,也跟人们对司法的不信赖有关。在遇到纠纷的时候,希望通过司法解决,但又对司法充满疑虑,对司法机关的公正性仍然充满着不信任。 傅明生遇害案激起的涟漪,在人们的叹息声中渐渐沉寂。 案发不久,龙建才即被检察院批准逮捕。 2月9日,傅明生下葬。 新京报记者贾世煜广西陆川报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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